如果说对安森而言,有什么是他真正“害怕”的事情,大概莫过于向塔莉娅·奥古斯特·卢恩解释问题。
这倒并非塔莉娅是什么喜欢胡搅蛮缠,不讲理的女孩儿——那其实反倒简单了,在和某弗朗茨大小姐接触后,安森在这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倒不如说和绝大多数人相比,她绝对算善解人意的那一类。
不要误会,这句话绝对是字面上的含义;问题在于她看待你的时候肯定把你当成一个人类,至于她本人…那就非常不好说了。
在卢恩家族眼中,人类与大猩猩或者家禽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可以交流”;考虑到血法师在进化阶段完全可以轻松掌握其它生物的“语言”,甚至连这唯一的特色也可以免了。
那慈爱的神情,温柔的目光…每当想到自己在她眼里大概就和宠物猫没什么区别,安森总会感觉浑身发麻。
这次的情况也没什么不同,女孩儿无视了慌不择路逃命的参谋长,静静地倾听着已经两天两夜没睡的安森口不择言,东拉西扯的解释,全程没有打断过一次。
中途甚至还贴心的准备了舒缓神经的热葡萄酒,让心弦紧绷了几十个小时的安森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
对于弗朗茨大小姐的关心,塔莉娅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嫉妒,大度的甚至让安森感觉有些不太寻常;但已经有点儿混乱的思绪加上极度疲惫,已经让他没办法思考那么多了。
很快,他感到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精致的客厅,熊熊燃烧的壁炉和沙发上的少女,都变成几种颜色的混合,并且愈发的黯淡,最终彻底沉入黑暗。
在有所觉察之前,安森便已经陷入了沉睡。
梦乡中,一连串破碎的画面不断涌入脑海:他再次看到了那座被暴风雪覆盖的巍峨山峰,白色的雪花犹如雨点般漫天飞舞,在山峰周围塑造起看不见的壁障。
紧接着第二个闪回,一辆奢华的四轮马车出现在冰雪交加的四方大道中央,向着高耸入云的山巅疾驰;快速转动的车轮后,车辙印与道路都在暴风雪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画面再次破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座恢弘壮丽的山巅之城。
高高耸立的塔楼,绵延如山的城墙,纯白泛金的砖石,壮丽繁琐的雕饰…汹涌的暴风雪在这一刻忽然停息,巨大的城市毫无征兆的映入视野,伫立于山巅之上。
无声无息间,沉浸在梦中的安森进入了第四次闪回…那是一座宏伟的,扭曲的宫殿,犹如钟塔般耸立在城市的中央,俯瞰着所有的一切。
而这座由无数符文,宝石,砖瓦,金属…以红,黑,蓝三色构成的钟塔,犹如三条互相缠绕的巨蛇,并且始终在以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转动着。
从这一刻开始,画面的闪回速度开始加快。
安森先是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围绕着一个巨大宝石眼球的图书馆;无数造型不一的书架,长桌,房间和楼梯,组成了迷宫似的空间;穿戴着黑色或紫色斗篷,举着纯银烛台的身影在其中穿梭,不时还会传来凄厉的惨叫,原地只剩下破旧的斗篷,熄灭的蜡烛和染血的书本。
画面突然变得晃动,十几个长相各异,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类”的身影,正在一个光线黯淡的房间内围绕着圆桌展开激烈的辩论;或是面红耳赤,或是双眼四顾,或是横眉冷笑……
每当一方落败,圆桌下便会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六芒星,失败的辩手们绝望的瞪大了双眼,被冰雪灼烧,被火焰淹没,被自己的双手硬扯出喉咙,挖出眼珠…直至变成焦炭,冰块,灰烬和碎尸,掉落在六芒星中,消失不见。
很快,又一群辩手从黑暗中走出,在圆桌前落座,又一轮辩论开始。
画面的晃动开始加快…恢弘的古典式宫殿浮现而出;一个个穿着雍容华贵的身影,要么坐在镶金嵌银的王座之上,要么倚靠着天鹅绒软塌歇躺着;无数衣着暴露的男女侍者们在宫殿内穿梭,奉上鲜美的肉食和暗红色的热饮。
剧烈晃动的画面低垂,聚焦在面前的酒杯之上;滚烫并且还在冒泡的热饮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乳白色的固状物;刚开始看起来非常像某种糖豆之类的零食,但随着它逐渐翻滚,尤其是露出其余的部分后,就越来越接近一颗……
牙齿。
人类的牙齿。
轰——
画面破碎,安森的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
白鲸港东城区,好心人旅店。
这是一家刚刚开业不到两个月的旅店,店主人是白鲸港城外一个大型农庄的话事人,靠着豢养兽奴加上足够勤劳,略有些收入;而在两个月前,这家旅店原本是农庄在城内的一个“据点”。
自从年初越来越多的投资者和殖民者来到白鲸港,这位话事人就灵机一动,将“据点”改装成了旅店,为农庄在城里多挣一份外快——顺便找个借口,让总嚷嚷着想在城里生活的女儿如愿以偿。
这么做的“本地人”并不在少数…伴随人口增加,城里的住宿越来越紧张,不少店铺也会把自家阁楼租给某些新来的殖民者;甚至各个教堂也必须在夜晚开放,点燃大厅的壁炉,给没处落脚的信徒提供一张可以栖身和睡觉的长椅。
旅馆并不宽敞,设施之类的也非常简陋,只有一个客厅,三个公共卫生间和一个浴室,每个房间也只能放下床铺和简单的行李;但胜在温馨,价格适中;而且有个精明能干的旅店老板,手艺出众的妻子加上勤快的小女儿,让旅店时时客满。
为了缓解人手压力,老板还从自家农庄喊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儿帮忙…他知道这个小子一直喜欢自己女儿,打算就近给他们“制造机会”。
现在…他们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绝望的老板跪着趴在床上,平日里随身携带的账本贯穿了心脏,从后背穿到胸前;一百八十度翻转的头颅望向天花板,还有他挂在天花板上的小女儿。
娇弱的少女双眼无神,似乎到临终的一刻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血肉模糊的脖颈卡在吊灯的金属支撑上,摇摇欲坠的扯着摇摇摇晃晃的肢体,“滴答滴答”落下的血浆在木地板上变成暗红色的小溪,勾勒出诡异的图案。
在这溪水的尽头是她的母亲,穿着围裙的中年妇人表情凄惨,拖着被劈开暴露的内脏和肠子,蹒跚的向房门方向挪动,留下了深深的血迹;她拼劲最后一刻举起的手臂,永远定格在了触碰门把手之前。
不过即便她还活着,也不可能打开这扇门…怒目圆睁的年轻小伙站在门外,死死握住门把手的右手和倚靠着楼梯扶手的身体形成了绝妙的支点平衡,再加上把他钉在墙壁上的两柄匕首,成功将房间变成了无法打开的密室。
轻轻推开年轻人的尸体,伊恩·克莱门斯和两位前无信骑士团成员走进了房间,站在距离尸体几步之外的位置,神情各异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德里克倒吸口冷气,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我们来晚了?”
“恰恰相反,我们来的时间刚刚好。”